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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这件事儿永远说不清,却会永远说下去。这大概是写作的魅力与魔力所致吧。如果从三国时期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算起,我们对写作的谈论已接近两千年,如此漫长的时日面对写作这件不大不小的事儿,似乎说清了,又似乎没有说清,雾里花,水中月,总有朦胧之美而不得。
谈论写作有林林总总的目的,其根本目的无外乎两个,一是成为好读者——学会鉴赏作品;二是成为好作者——写出好作品。读者和作者犹如一对双胞胎,彼此相似又彼此区别。好读者会成为学者和批评家,不一定会成为好作家;但好作家大多是好读者。
那么,问题来了。评论家李敬泽说:“我们读《红楼梦》,谈《红楼梦》,但是,我们竟没想起来像《红楼梦》那样写小说。”他的理由是:“现代以来,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创作现象和作品可以明确地见出《红楼梦》的影响。”李老师所言极是。伟大的《红楼梦》成书200多年来培养、训练和熏染出无数的好读者,但竟然没有培养、训练和熏染出一部类似《红楼梦》式的作品和曹雪芹式的作家来。原因是什么?“我们竟没有想起来像《红楼梦》那样写小说”,“那样”是“怎样”呢?这可是一个大问题。
“像《红楼梦》那样写小说”——无非是探究一下《红楼梦》明示或暗藏的写作玄机、写作技巧。它是如何架构小说、如何塑造人物、如何准确传神地表达的?如何呈现某种人性价值和精神向度?一句话,搞清楚《红楼梦》怎样在写小说。用美国作家亨利·詹姆斯的话说:“作为一个第一流的作家就像一只盆子,当它让人拿在手里和无论怎么仔细观察时,确实很像一只式样好看的水晶盆,而当它让人放在桌子上打开来看的时候,里面装有无数的分格、弹簧和小小的机关。”拆解《红楼梦》这只“水晶盆”,看它“无数的分格、弹簧和小小的机关”。然后思忖另一个问题,我们该从它那里吸取什么营养、得到什么启示、获得什么技法?看能否学个三五招,用到自己的写作中,写出好作品,写出流传的作品,说不定不留神再弄出部《红楼梦》来呢?即使一辈子也弄不出来,也可感知一下“伟大中国小说”之魅力,做个“伟大中国小说”的梦,于写作者来说也是甜美的。
有人说,《红楼梦》是天才之作,是人生幻灭之作,不可学,学不来。的确,无天生之才华,无大起大落且存幻灭感之人生,不可作出《红楼梦》来,曹雪芹的气息、精神、天真、想象、生活经历等学不来,但也有可学之处:作者的思维方式、小说的结构与架势、叙事法则与技巧等一切有迹可循的为文之道均可学。《红楼梦》开篇有“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,增删五次”等语,对一部小说成品来说,十年边读边改,五次大的增删,做的就是写作技艺上的活儿了。如果时空倒转,我们如影子一般站到曹雪芹身边,看他如何批阅,何处增删,再思忖其缘由,那便是我们要学到的写作功夫。张爱玲女士称这种改写为“天才的横剖面”,这“横剖面”可见,可学。
《红楼梦》可学,但不可续,不可仿。续写《红楼梦》者众,鲁迅先生说“此他续作,纷纭众多”,列举了《后红楼梦》《红楼后梦》《红楼复梦》等13种书名,今人也有续的,大多数搁在自家抽屉里,也有人拿出来出版,无一例外地吐槽声如“听取蛙声一片”。即使续写较为成功的后四十回,也是常遭诟病。不妨说,世界上最不讨好的事就是续写《红楼梦》。也有人仿写《红楼梦》,按照《红楼梦》的情节、人物写另一个时代的家族故事,不过是戏作,好玩而已。大画家齐白石说:“学我者生,似我者死。”续和仿均为“似我者”,结局为“死”。为何神品之作不可续不可仿而可学?续、仿,有如在他人的精神大厦上加盖楼层,那条接续的缝隙横贯在那里,不会消失,原作的精气神和语言腔调与续作总是难以融合为一体。所谓:牛头永远不对马嘴,断臂维纳斯永远难接义肢。学呢,是借鉴别人建筑图纸、手法,在空旷的地上搭建自己的精神屋子,可建出伟大的房子。
“像《红楼梦》那样写小说”,并不是说“写像《红楼梦》那样的小说”,《红楼梦》独一无二,让每个人都写出比肩《红楼梦》那样伟大的小说来,可能吗?要么是自信过头,要么不自量力。“像《红楼梦》那样写小说”,是方法论,既有学习又有甄别、参考的意思,可以做到;“写像《红楼梦》那样的小说”,是目的论、结果论,其过程容易变成大话空话,难以企及——汉语的文字游戏还是有章法的。
《红楼梦》出现200多年以来,“我们竟没想起来像《红楼梦》那样写小说”吗?不尽然。很多当代作家表示,《红楼梦》是他的至爱,幸福地沉迷其中,难道他们内心就没有萌动像《红楼梦》那样写一部自己的《红楼梦》吗?肯定想过,尝试过,只不过不曾成功过。是我们的现实、我们的精神、我们的才华、我们的技艺总是与《红楼梦》隔着无数的横沟和山崖吗?
或许。这也是我写下这点文字的理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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